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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德勇“《三国志》本名《国志》说”质疑

罗不特 随读随写 2019-04-10

 


此前写“门外说书004”,涉及《三国志》的书名问题,后来想起辛德勇先生曾撰文专门讨论,却一直没有拜读。替一位朋友代购《祭獭食蹠》,恰好昨天到手,开篇即是陈寿<三国志>本名<国志>》。

 

陈寿记录三国史事,其书之名,自《隋书·经籍志》以来都著录为《三国志》。用缪钺先生的说法,“如此称呼,千载相承,并无异议。”但辛德勇认为,这个名称“并不符合当日实际情况,流俗相传,不过积非成是而已”。

 

文章第一节“唐以前文献所见《三国志》书名”,我仔细读了,虽然文中看似列了不少证据,但并不足以让我信服。2页刘知几《史通》中说“陈寿乃集三国史,撰为《国志》”,此处也可以理解为省称,毕竟该书还有称《三国志》的地方,3页刘知几《自叙》篇说“次又读《史》《汉》《三国志》”,是一处对辛氏新见极紧要的否证,却被作者“显而易见”,当作“一种随意的表述”。恰恰相反,《自叙》篇这个表述并不随意。请注意,《史》《汉》都是省称,《三国志》却是全称,如果要省称,也应作《国志》——这样一来,岂不是坐实了辛说?可是,在这种并不支持自己判断的地方,辛氏往往虚晃一枪,轻轻放过去了,从论证的角度说,是有欠严密的。

 

辛氏以为有的地方是为了骈偶而缀加“三”字于《国志》之前,比如两汉书、三国志并列;但我们可以指出,辛氏认为《国志》必定是原书名的地方,也可能是出于骈偶而省称,比如13页最后“贞观二十年时唐太宗颁布的《修<晋书>诏》,亦有语云:‘蕞尔当涂,陈寿敷陈《国志》;眇哉刘宋,沈约裁其帝籍’”,这里明显是对偶,“国志”对“帝籍”,理解为省称应无问题,不必像辛氏那样视为“圣旨纶音”,当作铁证。

 

还有,4页提到《晋书·陈寿传》就写作“撰魏、蜀、吴《三国志》,凡六十五篇”,5页提到《华阳国志》有一条也明确说“(陈)寿乃鸠合三国史,著魏、吴、蜀三《书》六十五篇,号《三国志》”。这些都是非常坚实的证据。而在辛德勇看来,“在《国志》与《三国志》二者之间,更有可能后人根据当时世俗通行的称谓来把《国志》更改为《三国志》,而不大容易出现相反的情况。”这大概是辛氏“独到”的想法,普通人通常会把《三国志》省称为《国志》,毕竟这样可以少刻一个字啊。——至少也可以这样理解。

 

至于6页,裴松之“上《三国志》注表”里面“使采三国异同,以注陈寿《国志》”,辛氏又拿皇帝这张牌说事,认为“复述宋文帝刘义隆的诏书的文辞,不容随意简省”,“足见‘国志’二字必属陈寿之书的正式名称”。值得注意的是,“陈寿乃集三国史,撰为《国志》”和“使采三国异同,以注陈寿《国志》”,前半句都提到“三国”,后半句再说“三国志”,就有点啰嗦了,而在古文中,这样啰嗦是让人难以忍受的,所以直接说“国志”(并不会造成误解),但不能据此认定陈寿著书就叫《国志》。

 

辛德勇承认,“在另一方面,陈寿《国志》面世之后,很快就有了《三国志》这一别称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著录有晋著作佐郎王涛撰《三国志序评》三卷,又何常侍撰《论三国志》九卷,徐众撰《三国志评》三卷。……”(10页)读者千万别被引文给欺骗了——因为辛氏的观点是陈寿书本名叫《国志》,所以就把《三国志》当作“别称”。可是,如果原本就叫《三国志》,不是更容易理解上述引文所说的著录情况吗?虽然辛氏又说《隋书·经籍志》著录典籍有不用本名而用俗称的情况,但这种例证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的效力——不能因为有其他例子,而把《三国志》也归为同类案例,这在论证逻辑上是行不通的。这是读考证文章尤其应注意的地方,不然很容易被作者牵着鼻子走。还有,《三国志序评》《论三国志》《三国志评》,不能按照辛德勇的推论,一个个都说成是俗称吧?这又是此文考证不够严密之处。

 

第二节“由版刻和写本的题名看《三国志》本名”,说实话,我刚开始看到作者拿出实物证据时,感觉应该比单纯用文献更有说服力。但遗憾的是,辛氏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,还是没能打消我的疑惑,反而引发我的一番思考。他说:

 

陈寿此书本名《国志》,其最为有力的证据,乃是今传宋元刊本大题俱镌作“国志”而非“三国志”。今较易见到的宋元刻本和书影,包括日本静嘉堂文库藏南宋初年浙中重刻所谓咸平“专刻本”《吴书》(又称《吴志》)、南宋绍兴初浙江刻本、南宋前期衢州刻本、绍熙建阳书坊刻本、南宋蜀刻本、元大德十年池州路儒学刻本,其“大题”书名无一不是“国志”。直到万历二十四年冯梦祯重刻南监本,题名依然如此。


这看似铁证如山了。但39页提到李唐王朝时期东瀛编纂的《日本国见在书目录》著录此书时记作“《三国志》六十五卷”。这又提醒了我们:《三国志》很早就流传开了,而且长期以来就叫《三国志》。如果顺着《三国志》即是陈寿之书本名这个思路,就必须追问:为什么到了宋元刻本里写作“国志”呢(上述引文所列都是宋本)?毕竟“三国志”是很响亮的“世俗”名称啊。可惜辛氏没有提及这个问题,而只管论证自己的见解了。结合第三节(“魏、蜀、吴三书与《国志》的刊印流传形式”)提到的正统问题,我想或许可以就此提出一个假说:《三国志》在宋刻本中称作《国志》,恰可反映正统思想在宋朝的兴起。而元代承袭了宋的刻本。——当然也可能是胡说,请大家批判。


第四节“《国志》得名缘由”,是作者必需交代的。因为作者如此主张,就不免让人思量:叫《国志》,这是什么意思呢?作者受刘知几《史通》的启发,认为《国志》与《国语》有直接关联。由此出发,作者又旁征博引了一大通,但要是本名就叫《三国志》,那些援引的例证就只能体现作者的渊博,而无法证明作者观点的准确。另外,《三国志》由《魏书》《蜀书》《吴书》构成,那么为什么不称“国书”呢?似乎也是一个问题。


附带一提,辛氏在第三节考辨中认为《三国志》从一开始就是合称,而不是各自独立的,亦即他并不同意中华书局点校本《三国志》“出版说明”。这么说来,戴燕《<三国志>讲义》应是沿袭了“出版说明”的旧说。


最后,必须指出,这篇质疑只是我在阅读辛德勇先生大作时的一点想法,写出来聊供一哂。辛先生有一肚子版本目录学的知识,受过黄永年先生的指教,又长期浸淫古书,素有心得,而区区唯有叹服,恐怕这辈子也无力攀上这样的知识高峰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感觉辛文未能让我信服,因其缺乏真正“过硬”的证据和强有力的逻辑论述,对反证的忽视,一味征引材料论证己说,可以“成一家之言”,但似不足以构成公认的结论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辛氏此文的贡献在此,局限也在此。而本文的弱点是,长于质疑,而不能立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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